那是一张顶流偶像的脸,五官扭曲,正在歇斯底里地哭喊,手里挥舞着一根钢管,动作混乱又无力。画面抖动得很厉害,是无人机在混乱中抓拍的视角。背景是废弃的工业区,冰冷的水泥墙壁。
然而,视频的配乐,却是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。
圣洁、缓慢、庄严的旋律,与画面里那个人的崩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。每一次钢管的挥舞,每一次声嘶力竭的哭喊,都精准地卡在了小提琴最抒情的那个音符上。
李默的身体僵住了。
他原本搭在鼠标上的手,缓缓地收了回来。
他是一个导演,一个十年没有碰过摄影机的导演。但他骨子里的东西还在。他能看懂镜头语言,能看懂剪辑的逻辑。
这个短片很粗糙,素材质量很差。
可里面有一种东西,一种他追求了半辈子却被资本没收了的东西。
极致的讽刺。
一种能把所有华丽外壳都撕碎,露出里面最荒唐内核的艺术感。
视频只有短短一分半钟,结尾定格在陈宇喝下红牛的那个画面上。咏叹调也恰好在此时结束最后一个音符。
完美。
李默久久没有说话,房间里只有老旧电脑风扇的嗡嗡声。
“我想拍一部剧。”
陈宇收回手机,声音不大。
“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。关于这个城市里,所有人的疯狂,所有人的虚伪,和所有人的挣扎。”
李默的喉结动了一下。
“我不要钱,不要名。”陈宇继续说,“我只要作品。你敢不敢赌上你剩下的全部,跟我疯一次?”
“疯一次?”
李默终于开口了,他自嘲地笑了一下。
“然后呢?再被封杀十年?还是连剪婚庆视频的活都接不到,直接饿死在这个半地下室里?”
他转过身,重新面对陈宇。
“年轻人,你的东西很有趣。但你不知道这个行业的水有多深。你所谓的作品,在那些卖饮料和卖手机的人眼里,就是一坨屎。他们只需要你把他们的商标拍得好看一点,把他们塞进来的流量明星拍得漂亮一点。其他的,不重要。”
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过来人的疲惫和认命。
“所以我们不和他们玩。”陈宇说。
“不和他们玩?你哪来的钱?”李默反问,“你刚才说一个亿的投资,那是谁的钱?做慈善的?”
“一个亿,是让我们把垃圾变成黄金的费用。”陈宇回答,“但怎么变,用什么方法变,他们管不着。”
“天真。”李默吐出两个字,站起身,在狭小的空间里踱步,“我十年前也这么想。我拿着我的剧本,告诉投资方,我只要创作自由。结果呢?我的电影被压在仓库里,我的名字上了所有公司的黑名单。这个圈子,没有所谓的创作自由,只有听话的狗。”
他停下脚步,指了指电脑屏幕。
“我现在就是一条狗,一条摇着尾巴求骨头的狗。我已经没有资格谈什么疯狂了。”
陈宇没有反驳他的话。
他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A4纸,扔在了李默那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上。
“这是第一个故事的大纲。”
李默低头看了一眼,没有去拿。
陈宇也不催促,他靠在塑料凳的椅背上,静静地等待。
房间里的空气再次凝固。
最终,是李ako默先败下阵来。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,还是伸出手,拿起了那张纸。
他展开纸,上面的字迹是手写的,很潦草,但很清晰。
标题:《微笑算法》。
故事梗概:
主角,一个外卖员。他所签约的平台推出了一项新的“微笑好评”系统。系统通过骑手头盔上的微型摄像头,实时监测骑手的面部表情。只有保持85%以上的微笑时间,才能获得好评加成和优先派单权。
一开始,主角只是觉得别扭。
后来,他为了多赚钱,开始练习微笑,对着镜子,用筷子咬住嘴角。他的脸部肌肉开始僵硬,甚至睡觉时都会不自觉地抽动。
他成了平台的微笑冠军,收入翻倍。
直到有一天,他远在家乡的母亲去世了。
他请假回家奔丧。在葬礼上,他看着母亲的遗像,悲痛欲绝。
但他发现,自己哭不出来。
他脸上的肌肉已经习惯了微笑的指令,无论他内心多么悲伤,嘴角都 uncontrollably地向上扬起。
亲戚们用异样的表情看他。
他跪在灵堂前,脸上挂着一个完美的,能得满分好评的微笑,眼泪却从那双笑着的眼睛里不断涌出。
他崩溃了。
他想让自己的脸恢复正常,他用力撕扯自己的脸颊,用手去掰自己的嘴角,但没用。那个微笑,像一个面具,焊在了他的脸上。
故事的最后,他穿着一身黑衣,回到了城市。他骑上电瓶车,戴上头盔,对着镜头,露出了一个比阳光辉灿烂的微笑。
“您好,您的外卖到了,祝您用餐愉快。”
李默拿着那张纸,手指在轻微地颤抖。
这张纸很薄,但在他手里,却重得让他喘不过气。
他只看了一遍,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,扎进他的脑子里。
这不是一个故事。
这是现实。是这个时代里,无数被算法,被系统,被资本异化的人的缩影。是他自己,也是无数个他。
十年了。
整整十年,他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剧本。
一个敢于撕开社会肌理,把里面最脓血淋漓的部分挖出来给人看的剧本。
他胸口里那团早已熄灭的火,在这一刻,重新燃起了火星。
他抬起头,定定地看着陈宇。
这个年轻人,究竟是个什么怪物?
“谁写的?”李默的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我。”
陈宇平静地回答。
李默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好,放进口袋,动作郑重。
“好。”
他只说了一个字。
但这一个字,包含了太多东西。有压抑了十年的不甘,有对未来的恐惧,还有一丝被重新点燃的,名为理想的疯狂。
“我需要一间干净的办公室,一台顶配的剪辑电脑,还有……”
“都会有。”陈宇打断他,“你只需要把你的才华从这些婚庆视频里捡回来。”
李默咧嘴笑了,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。这是他这十年来,第一次笑得这么畅快。
就在这时,陈宇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他拿出来看了一眼,是一条匿名短信,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。